关门[风格训练]

     布兰登刚从拥挤的公交车上发现一个宝藏般的座位，他以自己庞大的身躯力排众议，一屁股坐在了那个尚存着余温的座椅上。
     实话实说，那椅子还不如站着舒服。硬的就和坐在了木板上一样。但不过布兰登丝毫不会在意这些——现在他惬意地甩开背包，打开手机，心跳就像是不受控制的野鹿一次次疯狂地撞向他的胸口。他有意让这开启手机的速度放缓，纵使也就能延长那么几秒，但这每一个时钟转过的弧度都把他此刻的激动，紧张，刺激，和无数激素释放出来的亢奋的快乐翻倍。
      全身上下他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如同钱塘江的大潮被喷涌而来的磅礴激流所震撼，向他的大脑传递着站在悬崖边的危险的信号——这一度让他感到眩晕。
      前门开了。一个女孩踏上了车。布兰登本没有，也不应该会注意到她，但那开门连带刷卡的滴滴声彻底将他从那血脉偾张的激情中拉了出来，他甚至觉得这样一拉直接把他的一部分给分裂了，把他一部分的精神和意识留在了另外一个时空里，甚至感到一丝恍惚，不只是血压和激素骤变带来的那种感受。布兰登的愤怒似乎无法抑制——尽管他无法解释这愤怒的来源，而这怒火他亦知道是莫名的存在，他无法，或者说不想去控制这怒火的缭烧——他猛地抬起头——那女孩的侧脸从人群的间隙中穿过一个个峡谷的裂缝在那十米内但分外遥远的距离中精准地刺中他的视网膜。
     那女孩梳着高马尾，侧脸勾勒出一条完美的纵横的弧线。布兰登的心跳的更快了，不是说这女孩的侧脸让他有多么心动，而是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应当只存在于数学书上的弧线，但到也不全是因为这侧脸的弧线，而是那微微上扬的下颚和发根处若隐若现的涡旋在公交车内随着颠簸时上时下伴随着光阴晦明闪动的样子实在是无法不让布兰登感到久违的悸动。
      这美好的青春啊！布兰登巴不得大喊出来，他仿佛看到了霞光中一个年轻的少女背着双肩包的样子，在同样的背光中那印象不断具象，坍缩，边缘的界限在一整整颠簸中若隐若现。
      布兰登不记得那是谁了，只是想着那时候，他年轻的时候，多好啊！一种不用操心十三号的租金和十五号的信用卡的日子，在那些现在看来久违且珍重的日子里，他无数次想起那个她，如同一只羚羊跳跃在沟壑的皱纹中，在那霞光打下来的射线中纷繁跳跃，在光影的闪烁之中不断击打着他封结的心。
      他渴望拥有她，甚至拥抱她，她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布兰登甚至能从意识和记忆的碎片中大致想起那时候她样貌的轮廓——但也仅限于轮廓，她的五官，她的身形，全都在朝霞和夕阳的辉光中闪烁荡漾，而成为了模糊的光斑了。
      西斜的落日透过公交车窗上的玻璃洒下无数光斑，其中的一颗落在了布兰登的眼角，他感到了一丝不适，挪了挪身子，眨了一下眼。他再次抬起头时却发现那少女的脸庞的轮廓已然被遮挡，但那曼妙的光影下的曲线却铭刻在了布兰登的眼中。他甚至可以愿意为此对天发誓，此刻他的脑海中绝对没有任何一丝肮脏污浊的东西。他能看到的只有那颗曲线在光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闪闪发亮的美感，而只有那美感是无比纯澈的，他都无法想象谁才会玷污它，谁才能玷污它。他觉得那美感已经超乎世俗，并不只是勾起欲望的美，而是如同教堂上的壁画那样令人向往，肃然起敬的美。是一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神圣的代名词。
      然而这神圣的曲线现在却被遮挡了，却被破坏了，布兰登简直无法忍受挡在那个女孩面前的那个男人。若不是这车上人多，他必定抡起拳头就狠狠砸过去。就如同十多年前的他在面对夕阳下的那个傍晚身旁的那个少女时，他毫不犹豫，一拳砸碎了那恼人的挡板。然而十年前的他绝对不会想到，多年以后，当他坐在一辆公交车上时，有人厌恶了他的圣物，他朝圣的对象时，他却只能坐在座位上无动于衷或又碍于情面。他在心里都骂自己怂。此刻他觉得他就像是一个异教徒，已经被排除在了这世界所有美好的事情之外。这一切和美这个字相关的东西，比如什么夕阳啊，花鸟啊，馨香啊，此刻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眼下只有一秒看不到那个女孩儿，他的心就如被缝纫机的针头反复穿刺般剧痛难耐。一阵阵欲望的刺激，让他宛如被电击了般，四肢竟产生了痉挛，但凡有一面镜子，他都会发现自己扭曲的表情到底有多令人害怕。但必须为布兰登辩护的是，他这欲望绝非出于某些原始的野性的，粗鄙的东西，而正相反，是一种他觉得崇高的道德的，神圣的东西。他感觉此刻他就在追寻着他那个心目中的理想国，他感觉那女孩的身旁就是没有痛苦的乌托邦。
      为什么不可以呢？布兰登想，他此刻可以就站在那女孩的身旁，他可以尽情的欣赏那完美的曲线，那崇高的理想，那充满着神圣的纯洁的笑容。他愿为她打一把蕾丝伞，让那阳光的光束化片为点，成为一颗颗闪闪的光斑，他更想把他的耳朵贴在她的胸口，去聆听那心跳的脉动，那世界的声音。他会牵着她的手去改写星空的旋律，去重塑世界的样貌。这时候谁要是翻出教条的人间规则来说服他，阻碍他，他便会大声的光荣的说: 我是神圣的爱人，我是无私的纯高的灵魂，我已把一切献给了她！我已不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我只属于她！他们将去重新谱写属于这个世界的旋律，去连接此岸和彼岸，将那日出日落间喷薄而出的信仰带临这个世界。他将洗涤他的灵魂，重塑他的肉体，换新他的思想——有了她，他将成为完美，而她将变成永恒。
      回头吧，快回头吧，布兰登简直就要抓狂。那美丽的新世界已然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构建完毕，现在只差那女孩儿回过头来。他但凡回一次头，我就箭步冲上前去，抓住她的手。我会感谢上帝给我制造这样的机会，让我得以陈情我至高无上的追求。那纤细冰凉的手腕，宛如婴儿床上温暖的毯子，将布兰登一颗孤寂且伤痕累累的心包裹的温暖如春，严严实实。他感受到了一种呼唤，一种两颗心贴在一起的那种感应。他已经能抚摸到他的皮肤，那吹弹可破，轻如薄纸，又薄如蝉翼的那种柔软的水波般的存在。最重要的是他搂着她的腰，抚摸着她的面容——那完美的曲线，有什么比这更诱人呢？他与她跳一曲华尔兹，共同描绘独属于他俩的华彩乐章。
     公交车缓缓刹车，人群攒动。那女孩儿挤开乘客，向布兰登这里挤来了。布兰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梦境中的女神正在向她招手。现在他和她之间只剩最后一个人的距离。只要他伸出手，一切的美好和世间的纷繁都得以永存。他能感受到脉搏的每一次跳动，他甚至忘记了呼吸，不想让他那暂时不用理会之事，去干扰他此刻最需要做的事情。门开了。终于那女孩拨开了最后一个挡在他俩面前的乘客。
     但布兰登的心漏跳了一拍——他什么也看不到，她拨开的人群顺带掀开了窗帘——世界顷刻间只剩闪耀着的光辉。
     关门了。布兰登最后看到的是一片光斑撒在了她的高马尾上，反射出了什么他辨认不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