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妈想你了，知道你小子又在熬夜打游戏，没事，妈就是想你了而已”，她说，“早点睡吧”。桌面上的时钟的时针不知不觉荡到了3这个数字。
她已经一个月没有踏进过家门了。一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而她，在我说出任何一个字之前，赫然按下了那颗红色的挂断键。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拨通这电话，但不会超过八百米，她工作的区域仅仅是周围八百米范围内的四个小区。我也不知道她这段时间睡了几个小时，或许是遗传，我和她一样喜欢熬夜。她睡在哪里呢？吃的什么呢？说实话，我一无所知，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尽孝的，我对母亲几乎一无所知，即便她的工作并没有严重到涉密这一类，但她对于工作却也只字不提。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陌生甚至让我害怕，让我怀疑我身边的她——她是谁呢？
她的步伐永远只在这八百米间，我对她的一切认识也仅仅是在这八百米。她缺席了我所有重要的时刻。
远处天空漆黑，光锥之下，青云却也虚幻模糊。
她会怕黑吗？
她，长什么样呢？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问题盘旋在炽热的思绪深处。
自从外婆走了之后，她对于一切关于“年轻“二字的描写全都和外婆一起去往了天际的尽头了。她不再谈论服装，也不再精通于各个化妆品品牌和如何去皱纹这种事上。在那之后，她只剩下了中年母亲普遍的样子——暗淡、仓促、皱褶、斑白。
她只是日日夜夜做着同样的事情，将同样的日子重复着。
我只在照片里见过她年轻的样子，她也只在翻阅照片时才能翻涌起儿时的激情、少年时的胸怀、青年时的遐想、成年时的远志。她也曾为打出一个双黄蛋欣喜万分。
她的改变让我一度怀疑这样一种存在的真实——时间究竟能冲淡多少粉绛的妆容。在不断流逝消磨的时间中，谁的灵魂又能够逃脱岁月的侵蚀，成为拉姆齐夫人那样长存不熄的灯塔之光呢？
记忆仅仅只是主观的点滴构成的朴素画卷而已。一切都会被淡忘。就如同我早已淡忘了她的所有爱好，所有喜欢的东西。她喜欢吃什么？喜欢穿哪种颜色？又曾爱好过哪一种运动？哪一项乐器？
我一无所知。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而我甚至无法为这一种无知感到悲哀。她的形象早已成为了被泼了水的颜料，四处晕染，只剩下分离的碎片——透过破碎的玻璃永远无法看到原来的世界。跟何况，母亲二字，于我而言，如此刺耳。
“离我远点“，一个月前她回来时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她不让我看她，更不允许我的接近。这一句话是有着充分坚决语气的命令和警告。透过门缝，我只看到被两条深黑色的划痕切割过的侧脸，如同黄土高原般深厚、粗糙、沟壑纵横的脸。
她从不让我看到她另外的一面，尽管薄薄的木门掩盖不知她半夜的抽泣，尽管狭小的房间飘不散她的烟味——她以前从不抽烟。她用那扇轻薄的木门作为她对于现实的逃避，尽管橘黄的灯光早已预告了她的动作。
她不是那种服输的人，这一点我忘不了。她永远要费劲比别人多倍的力气去把事情做完，喜欢把工作当作使命。她是不会躺平的人。
她从不让我接触到她的世界，但我何尝不知道她的世界有多大的困难、多大的挫折让曾经走南闯北只身闯荡全国的她如今只能默默蹲坐在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拘禁在八百米的故乡里。
就算是遗忘了一切她曾经的美好和如今的样貌，我又怎会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得以继续在无数个这样的夜里、燃烧着仅剩的光辉和毅力、去站起身、去推开门、去对抗时间的魔掌。
她会继续下去，重复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清风、这样的明月，去坚持她的使命。
八百米，是两个时代的距离。也是连接两个时代的桥梁的长度。
我想，她不会介意我的遗忘，她也早已将年轻的幻想和憧憬置于了心底最深处的位置，把曾经的美貌和过往一同放在了最隐秘的地方，她会把这些作为最深刻的秘密，与外婆一样，在最后的时刻里传递给我。
对于她，我已经没有，也不需要任何措辞去修饰。只不过，我们仍在同一片月光之下，凌晨三点，八百米内，她未歇，我未眠。
我对她知之甚少，但我只知道，她还是她，我的母亲，朴素且平凡。
她只是被戏称为居委会大妈的万千社区工作者之一。一个普通到被淡忘的职业。是疫情下在这座城市同样的月色中凌晨三点依旧在小区里挑灯巡逻、运送物资的职业。
穿上防护服，她是这座城市的守夜人
脱下防护服，她依旧是我的母亲，凌晨三点按捺不住思念的普通母亲。
凌晨三点，她翻回联系人那一栏，熟悉的名字和号码是置顶的——那号码是她去给她的母亲、我的外婆办理的——按下那个绿色的按钮，她知道，这是一通不可能拨通的电话。
“喂，妈, 想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