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盏风铃从杂货铺的门帘解下。
这是怎样一个地方呢?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修辞来填补这块土地。水泥地上,卡车驶过,扬起风沙。风沙会去哪里呢?这东西会跟着冬季风去到那片地方呢?他会看到谁吗?
沙子会回到海里去的,不知为何,我这么想。沙子一定会回去的,那是他们的本源。
那个夏天做的沙画,我画了一片海滩——用沙子画海滩本身就像用铅笔画一支铅笔一般讽刺,沙粒缓缓落在白纸褶皱的缝隙里,将那一片空白渐渐充实,我想,白纸本身代表了什么呢?他是无意义的存在吗?既然是无意义的存在,强行用沙子给他填上所谓的使命真的是值得的吗?
当然,这些问题也多少都是遐想罢了。注定没有结果,就像在开灯的那一秒前,沙画永远不能认定完成。
我的生活,是一副没有灯光的沙画。我,正蒙着眼睛撒沙。
后来,他掀起那块三只脚的桌子,扬起装着沙粒的玻璃罐砸向我脚下。玻璃在水泥地上崩裂四散,沙子却不那么盼望脱离安详的容器,依旧以缓慢的速度在我脚尖翻滚,剥离。他将那块灯板狠狠摔在地上,灯管又和玻璃一样四散开去了。孤单的灯丝卑微地闪烁了三两下,随后暗淡在空气的凝视下。
我看着他,只是看着他。
他的眼里布满血丝,属于这座城的风沙。
"还画吗?"
"画"
"那我见一次砸一次"
他反手合上门,踏入另外一片我无从得知的地方。
夏日的阳光从窗台的缝隙溜进来,投射在那盘散沙上。那是沙画,很美的沙画,是我平生未曾见过的沙画,阳光在玻璃碎片的反复折射、穿透下散射出了色彩,给那副平庸的单色图画蒙上了属于他的,短暂的,彩色世界。那就像是连缀的繁星,一粒沙子,便是一颗星球。那颗星球便是一个世界。每一个世界所创造出的文化又是另一个宇宙。我想,在这短暂的沙子的世界中,多少文明,多少宇宙是否已经出现了?
我拉开杂货店的门。
"寒璃姐,我回来了"
"啊,小逸啊,你先帮我看会店,我得出去一趟,等会有人来送货你记得帮我收一下"
寒璃姐从二楼轻快地踏着楼梯下来,"来看看,给你特意带的",她的身影从楼梯的转角出现,手上抱着一个我所熟悉的东西。
我接过吉他,缓慢的弹起了我记忆中的那首曲子,那首我不需要歌词,也不需要琴谱就能记住的曲子。
曲声响起。他又走回来了,但我不打算放下我从床板下抽出的吉他。阳光下的吉他像极了橡树下的婆娑树荫,将那些繁杂的东西抛于一旁。
他踹开了门,我清楚的看到木门上一块木屑崩裂了出来。
他夺过我的吉他,再一次,以我熟悉的曲线砸在地上。一次。两次。
我不知道第多少次,我不敢去看。
直到
一声清脆的响声后,小腿像是被刀割了,是一种崩硬的感觉,又如同闷棍。皮肤清晰地撕裂开来,穿出那种只属于人类皮肤纤维断裂的轻微声响。
疼吗?也许吧。
一道鲜红并以可见速度肿胀的血口里,一滴滴血珠清晰地泌出、汇聚、留下。
热。
应该是因为阳光吧。
房间内尘会飞扬。在阳光下不断盘旋,坠落。他拾起那把断了弦的吉他,从琴箱里掏出一张车票。
对,那不是什么蓝色的彩纸,是我跑了十多公里去镇上买回来的火车票。他的脸部肌肉不停抖动,随后突然松弛下来,然后抬起手,与我的视线平行,将车票一条一条撕下,纸质纤维从中散去,就像是离群的鲸鱼,从此以不同的速度,不同的路径,去往不同的终点。散落的吉他上再次点缀进了天蓝色的光彩。随后,正如我所预想的那样。右脸火辣地疼痛已经是寻常之事了。
他再次大步跨出房间,砸上了那扇门。
我深吸一口气,吐掉了满嘴的血水。我看着一地散沙,赤脚踩了上去。脚尖被沙粒的棱角触动,沙粒缓慢滚动、改变形状。海风吹起了,阳光照耀下午后的沙粒竟没有那么炽热,相反,在海浪的拍击下却又显得那么清凉。地平线上,孤帆点点,大海尽头,夕阳欲落。小腿上的血珠已经滑到角落,缓慢地融化在沙子里。但我并不在意。
孤岛,城堡。迷雾,冷雨。呼吸停滞,影子消失。泡沫破碎,海底沉浮。
寒璃姐骑上了那辆自行车。她说她要去海边的栈桥看看。那边会有一些很好打交道的小贩。
我也要去海边,我想,我这样的人,即便不配活到夏天的结束,但属于我的盛夏应当到来了。
我问海,沙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海说,有海才有沙,有沙才是海。
我一定要去海边。我看着那辆自行车,我说,接下来的路,就拜托你了。
少年骑着一辆自行车,向东穿过铁道口。
白裙飞扬。
铁道口的侧面,一辆货车穿过。
喧嚣四起。
我帮那个年轻小哥从货车上搬下两箱啤酒。
"这辆自行车挺好看的嘛",他说,"可惜现在没人再骑自行车咯"
我浅浅一笑,没有理会。
合上门,重新系上风铃。
推开窗。海风迎面,海浪轻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