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罗以生躺在床上觉得有点呼吸困难,他翻了个身,某种说不出的情绪盘旋在他身上。
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下一次日出。
抬头,起身。他托起了腿,塞进了断了一半的拖鞋里。他扶着墙,拉着发霉的窗帘,坐上了窗台。
风有点大,他想,如果风再大一点,他就会呐喊出来,他要大声吼出来,但现在不行,这点风吹不散愤怒的吼声,楼道的铁锈色的声控灯会亮起来。
这座城市似乎一直在下雨,雨不算大,至少现在在风的助力下仍不至于打湿他的衣服。他觉得乌云里面一定藏着些东西。
在西塘的那段时间里,天气也是这样,阴阴绵绵,飘着不痛不痒的小雨,滴在前额,很凉,很惊愕。
看了看手上的水渍,蓦然,觉得有点恶心,到处都水。手上污浊的水,无比恶心。他的尸体在草坪的灰黑色的水潭中腐烂,恶臭。那种泥土里面的蛆虫腐臭死亡的味道窜入鼻腔。
雨季总是这样的。让人阴郁,让人忘记美好。
2
“罗以生!她是班委你知道吗”
“那又怎样?难道她不是错了吗”
“然后呢?她是班委,你知道班委有多忙吗?你行你上啊”
罗以生突然觉得觉得左脸一阵火辣,用手护住左脸,却觉得口腔内有点咸苦的东西在翻滚。
“这是为了你好,去讲台上给她道个歉”
他看着眼前这个还没用他高的班主任,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他只觉得有些发晕,低下头,从兜里掏出一张餐巾纸,挡住嘴,抠下嘴里的血块,把染红的餐巾纸小心地放在口袋里。跨上讲台。
他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
3
一遍又一遍。罗以生坐在窗台上,漂浮在梦与睡眠之间。他不断的想着沉重的身躯坠落,被楼下草坪刚张出头的竹笋刺穿,破碎,消亡,埋葬在钢筋混凝土之下。
他看到那些人在他的葬礼上大笑,他竟然也觉得可笑,但是眨眼下,那些人又看不见了,他蓦然却只看到自己安静的躺在那尊棺木里。
雨水浸泡的寒意从他的每个毛孔中泌出来,他并不在乎,甚至觉得有些不尽兴。要是手边有瓶啤酒,管他是什么酒,他现在可不在乎好喝不好喝,反正都是一样的苦涩,他一定会捏爆那破罐子一饮而尽。
他理了下刘海,扣上了睡衣的领扣。
至于农药什么的,还是算了吧,他想,他在医院的时候是见过那些喝了农药的人的,每天洗胃,输液,化验,然后在一个礼拜的折磨之后停止呼吸——那简直和伊万伊里奇的死一样惨烈,他可不想惨叫三天三夜,他怎么敢叫呢,然后在混乱下离开。他必须干干净净的无声地控诉这个世界。
他翻开日记本,开始写属于他的终章。
4
那个傍晚,他不会忘记的,天已经黑了,他一个人,当然他一直是一个人,走在没有灯的夜路下。在意识模糊的恍然间,有人拍了下他的肩。回首,转身。周茗对他甩了个鬼脸,一起走吗?他没有说话。
早上的事情别多想啦。
他一震,周茗并不是自己班的人,她怎么会知道?而此刻,他的愤怒委屈和悲伤早就消化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当然只是一些不必说的个人情绪,他不会,也不能计较那些......
周茗突然挽住了他的手臂。
惊愕,他并不和她有多么熟络,说到底也只是面面之交,他不明白,她此刻伸出的触电般的冰凉手臂对他来说的意义,而后来,他这辈子也没有搞懂过这个问题。
他只觉得,好暖。
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他只是出于本能的贪婪的争夺这些温暖,他只是...只是从未遇到过这种直触心底的魔鬼的触碰。
周茗挽着他到了分岔路口,没有多说,放开了他,给他留下了一个笑脸。
他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是想一尊没有灵魂的躯壳一样机械般地沿着小路向前走去,他觉得浑身无比寒冷,至今还没有从那魔鬼般的接触中回过神来,他扭头看向那个女生在黑夜下路灯边的背影,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他好喜欢,好享受这种温暖。
但是,打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凭什么?他怎么配拥有这种东西?
他没法想下去了,她能相信吗?她能依靠吗?她的理由是什么呢?
寒意从他的胸口向全身席卷,唯一越过了刚刚被她挽着的手臂,那地方现在灼热的让他难受。一个恐慌的念头出现了。
但是,她没有理由害我啊!
罗以生打住了这个念头,他的脑海里只有刚刚的触电般的记忆,他不知道怎么去描绘,他只是,只是贪婪的奢望更多。
他觉得她是可以依靠的,是可以相信的。
这当然不是理性判断,只是他太需要那种温暖了。当然,那时候的罗以生绝不会这么认为。
罗以生知道,他从小到大和很多女生玩得很好。
当然那仅仅限制于玩,而当她们开始谈及那些话题之后,便会毫无情面地踢开他。他当然不会在意。
但从未有人像她一样,触及并走进他的内心。
往后的日子里,罗以生一遍又一遍的被拖回那个傍晚。
5
罗以生从窗台下来,穿上鞋揣上家里的钥匙,蹑手蹑脚的出了门。
当然这必然不是离家出走,只是此刻的他太需要干些事情了。
他出门,半闭着眼睛走出了小区和主干道,这些道路他不用看就知道。走向了那条他从未去过的郊区公路。雨还在淅淅沥沥的滴着,但他不在乎,他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他能做的,便是和脚下的这片每秒运动四百米的土地一起漫游。
去处?那不重要。
不需要决定,不需要目的地,不需要到达。
他毫无目的的漫游在路上,口袋里是他手抄的苏·哈伯德的诗《沉默之时》
“黎明在雨夜中冲刷,面纱在薄雾中浮现”
(这是他自己翻译的)
“听着海豚的喘息,我重返海陆空的边界”
6
自那个傍晚以后,罗以生的心中某种东西一直在悸动。
他按捺不住那种渴望,他默默给她送上一些东西,他把他的孤寂托付给她。
他跟在她的身后,形影不离。他自己也觉得他像极了舔狗。但他不会承认的,他对自己说他这不是甜,他这只是付出和追随而已。
只是,后来,他在垃圾桶里看到了他给她偷偷塞的东西。
他知道,该结束了。
当然,如他所愿,他和周茗的关系在此戛然而止。
只是,他感觉到某种激荡的心悸不断的敲击心室。他把那个缺口偷偷埋藏,试图用时光去掩埋。他不觉得那是所谓的痛苦,却是至今也难以言表的一种悲哀,一种酸涩。他害怕以后的自己会再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可随即他又觉得后悔,他无法理解他刚做过的幼稚的事情,但却又无法挽回。这种无力感贯穿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不想去恨她,她没有什么值得去恨,她当然只是做出了寻找她的利益的选择,罗以生想,可他那时候怎么会懂得利益这种东西呢,他只是单纯的去寻找他想要的东西。
他就像是一个丢失了糖果的孩子无助的寻找他想要的棒棒糖仅此。
只不过现在的罗以生看来,那块棒棒糖名为欲望而已。
他茫然若失,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爱,但他始终不愿意承认那是爱,他觉得这个词太过于沉重,沉重到烫嘴,让他无法说出。他不会憎恨周茗的,至少她曾经给过他五分钟的温暖。
7
他太需要那些东西了,罗以生一直这样觉得,他觉得她就像是给他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让他不断的被那个可怕的欲望推到魔鬼的领地。他只觉得当下的每一刻他都失去了重新开始的勇气,并不是重新开始感情,而是重新他的生活。他觉得他的生活已经乱了套。
当他回到他的房间,坐下,便会有一种不知缘由的无助和失重感将他击倒。他在浑浑噩噩不明所以不知所云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的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悲伤中度日。
每当他想要重新振作,他便感觉蓦然间世界只剩下了透骨的寒冷。为自己找借口也好,故作娇柔也罢,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了。
他只是...只是真的很需要勇气去重新面对自己疮痍的现实。
8
他当然曾尝试过与同性交好。王安辰的出现一度让他觉得他拥有了很多。
他陪他一起打游戏,一起吃冰棍,他就像个没头没脑的乐天派,从不记仇,也从不计较。
只是,他誓死捍卫他的人际圈,坚决不让罗以生踏足一步——他绝不会允许罗以生通过他接触到他其他朋友的丝毫,就算问及,他一定能够用上高超的插科打诨装傻的技能糊弄过去。
渐渐的,他发现罗以生对他而言再无价值,他从罗以生那里借了钱,教他去网吧,喊他打游戏——他并不是一个混混,只不过他找到了消遣罗以生的最好方式。
他王安辰,从未把罗以生当做朋友,充其量只是利益交换机器。
罗以生又怎会察觉不到呢?他只是希望有一个人的出现能填补他的某个空缺——他从未搞明白那个空缺产生的原因,对他来说,用充裕的零花钱换王安辰的陪伴似乎并不亏。只是王安辰的冷漠让他越来越难以理解,他对于王安辰真正的朋友的羡慕和渴望越来越强。正是如此,他越发的仰慕讨好王安辰。
只不过,不论如何,王安辰始终未对他退让半步,依旧死守着他的人际圈。
而罗以生意识到,眼前的男生,是比周茗更加恐怖,更加恶毒,更加吸血的存在。他害怕极了,他无比恐惧无法摆脱他的存在。而他更是懂了什么叫酒肉朋友。
对于同性的害怕深深嵌入了罗以生的心底。相比异性,同性间不见血的刀枪相见、笑里藏刀,和对既得利益无边无际的需求更让他感到可怖。他觉得那就是恶魔拿着糖的手。
9
但是,他就是那样一个渴望拥有糖果的可怜孩子啊,他止不住这样觉得,他记得那天也是一个有雨的傍晚的黄昏,芊雯给他塞在手心的糖。
他的那种奇怪的不安和恐惧再次翻滚而上。为了什么?目的是什么?想得到什么?他不明白,也搞不懂,至始至终女性一直对他来说是难以捉摸的,有所隔阂的。他想要有一把窥视镜可以看清所有人在想什么。猜测女性的想法让他快要疯掉。他觉得他已经陷入了难以剥离的绳索中。混乱和不安掩盖了他的一切光芒。
他能看到自己在黑暗中堕落的样子,或者是他一直看着自己在一片死灰之中漂浮。
多么残忍!多么讽刺!
10
生命无意义的流逝中,罗以生始终没有找到时间带给他的存在。
他咽下灼喉的酒。廉价的烈酒总是这样,隔着几米都能闻到工业酒精从每一粒细胞中溢出的刺鼻味道。
在一次又一次没有原因没有意义没有必要的哭泣之后罗以生不再愿意打开那扇门,那里面是一块郁结,如肿瘤般可怕。
太宰治借叶藏之口说出来那句"怯懦之人,甚至会害怕到手的幸福"在罗以生身上透显的淋漓尽致。
在与芊雯一次次的交好中,却又被她一次次作为消遣的手段后,罗以生不再奢求某种矛盾的东西。他只是从觉得缺失的那一块穿透的风愈发刺骨,愈发寒冷。
11
他把日记放回口袋。
灯火阑珊,城市不眠。
冷雨劈砍,击碎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