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届黑马星期六第一轮作品)
(依旧是卑微的意识流)
他从异乡的绿皮火车的后门被人流推出了车厢。他看着他从未见到过的城市,从未见到过的庞大火车站,他不禁觉得此刻的他宛若从未跳出过那口井的青蛙突然来到了云端,他似乎已经飞跃了火车站,即便他只比前面众多疾走的人群高了一节台阶,他依旧觉得他已经和上帝齐平,他就像是站在灯塔的顶端看这个纷扰的世界。
随着一节节台阶,他下到了昏暗的地下甬道,他想,如果这样的甬道能通往世界的各个角落,他的母亲能否从甬道的那头走过来呢?他看到周围的人张大了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学着张开了嘴——他觉得这就像是某种神圣的仪式,某种到达某个地方后洗去身上灰尘的神奇仪式,而此刻,他就是那把蒙尘之剑,他觉得他此刻充满了极大的决心和动力,他想着他站在城市中间最高的那座灯塔——他觉得这座城市的最高处也应当是座灯塔。他向一个转过头,目光扫过他的人礼貌地点了个头,他觉得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够更好的与这些张大嘴却不知为何的陌生人交流了。
他跟着人群,看着人群在一个个岔道口分散,消失,他不懂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有如此多的岔道,他想,如果人们就此走散,未来还会相遇吗?也许会的吧,至少他们还生活在一座城市,在同一片天空下仰望。想到这里,他又觉得那些离开的人似乎从未走远,总有一天当他们一起抬头仰望,他们一定也会相遇。他忍不住想起来母亲,又立刻收住了思绪,缓慢走向人最多的那个岔道口。
他学着别人的样子行走,在一道道闸机过后,阳光终于照暖了他的胸口,他感到这一路上前所未有的激动,却又是前所未有的担心——他不知道他为何毅然决然来到这个地方,也许是灯塔照耀的光指向了这里;他这样觉得,但下一秒他又觉得他是如此荒唐,他似乎有点害怕,害怕这个陌生的地方会让他的灵魂不再,会让他的艺术荡然无存。但是一想到这一点,他马上又想起了故乡的那座水坝,他害怕水坝,他觉得水坝里隐含的那种未知的力量会将一切吞没,即使他只见过两三次开闸,那接近灵魂的爆发仍让他此生都不会忘记。他似乎退缩了,但几秒钟后,他握紧了手上的提包,毅然向前走去。
再下一秒,他又停了下来,他似乎受到了某种震撼,某种难以表达的震撼。他被从未想到的恐慌包围,他看着眼前的钢铁水泥组成的世界,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四处寻觅着那颗银杏树,但是却一无所获,他眼下看到的尽是钢铁铸成的堡垒和无数穿行其中的人和那种被称为车的怪物。
他有什么问题吗,他想,他在从未看见过的水泥森林里穿行,但是此刻他像是丢失了别针的敏泰,他茫然若失,他无处安放。如果是这样,我们似乎可以以不懂,不明白,不理解来暂时安慰自己,但是如果几天,几个月,几年过去,他与这片森林,这片土地依旧形同陌路,他觉得,他此刻的失败似乎注定了未来的失败。他想起家乡的银杏树,想起古铜色树叶下他和他的童年,他的母亲,他的知了和蟾蜍,此刻,他的眼神暗淡了。他看着冷酷刺骨的蓝色映射着的路牌,他又不再悲伤,而是明朗起来了,但随即他看到了那些宛若天书且对他来说从未被解读被认识过的文字,他再次迷茫起来,他想,如果出生在这里,他能认识吗?亦或者也许即便是城里人看到了这路牌,也要为此翻江倒海,难以言述?
他就像不会发光的灯塔,屹立在黑暗,庞大,灵动的大海中心,他看到那藏青色的海水满满没过孤岛的小码头,将那两叶守望者的小船升起,小船撞到水泥船坞发出惨淡的声响,而此刻,他想,他却无法发光,无法用灯光创造一些意义,哪怕是半点,他觉得此刻的他似乎早已被黑暗的大海吞没,就如同码头最底部的水位杆一样,他努力的想做点什么,但是却发现发不了光的灯塔终究不配拥有灵魂的闪光和拉姆齐夫人的凝望,他在期待些什么呢,他想,他到这里来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在等待他的拉姆齐夫人,他用尽浑身解数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舒服,或者说,迷人一点,他像是花枝招展又故作做作的那些文艺复兴时期无病呻吟的西方作品,他在等一个人,一个可以和他共鸣,和他对话,而不是像火车站旁张大嘴巴却不说话怪人一样,他渴望理解,他干涸已久的精神土壤需要一位闪光的圣人给予他救赎和未来,他无比渴望这些,但是他的灯塔却已经再也无法闪光,无法召唤那位美丽的夫人用她灵魂的光芒和人文关怀给予他伟大的救赎,想到这里,他又觉得他是被上帝抛弃的孤子,被人们唾弃的该隐,他就这样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看到了多少无法理解的蓝色路牌。
他在街角的石阶上坐下,将手上的提包放下,他知道他累了,他的那座灯塔在刚刚短暂的几十分钟内已经完全熄灭了,他为他的冲动后悔。这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而现在他无处可去,缩在路边如同小丑却无处可去,他想,但不管他如何记忆,他依旧不理解那晚他看着海浪是怎么想到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的,他只记得他躺在床上,透过晦暗的窗外,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有一道灯塔的光芒照亮了远方。
而现在,他不得不为他毫无准备的冲动负责,他提起包站起身——他不敢,也觉得不应该在这个地方为自己的过错忏悔。他像是一个迷茫的孩子在街上无目的的漫游,他希望以此祈祷,他希望得到救赎,他渴望原谅。但此刻,他又觉得他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即便他孑然一身前,他依旧不觉得这是终点——难道他的灯塔从此再也不会闪光了吗?他突然意识到,他一直期望有另外一座灯塔能为他的灯塔提供光明,但是他自己也是灯塔,自己也可以闪光,而他——这个可怜的不会发光的灯塔——只是忘记了发光的方法,他决心去找寻他的本能——照亮黑暗。
暮色逐渐四合,天空渐渐晦暗,他还在走,带有目标的无目的的漫游。绝不能因此放弃,他对自己说。
直到那一刻,突然间街道上的灯亮起来了,他突然被眼前的灯光吓到了,这一刻突然有一种恐慌和害怕涌上他的心头,他觉得他出现了幻觉,他不相信有这么多灯塔对他闪耀,满眼间都是灯塔的世界让他——守望人——更加迷茫和不安,他从未见过一个全是灯塔的世界。他此刻不敢动弹,他甚至已经想不到他过去信仰的那些伟大的空虚的事物了,他是谁,他不知道,他只想到他自己现在淹没在无数灯塔的橘黄色灯光中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描述这个可怕但是又是如此真实的世界。这么多灯塔是为了照亮什么呢,他想,也许是整个灰暗的夜空吧。他这时又有点莫名的享受这难得的夜晚的光辉。
但突然间他又如同触电一样惊醒,有什么东西不对,有什么不一样,他突然想到了一些他从未意识到的事情——他没有听到他熟悉的灯塔的缓慢的有节奏的温柔的美妙声音。他突然觉得这不再是灯塔,这是撒旦的眼睛,这是将他吞没的光芒,这是他不该触碰的边界,他害怕起来了,他不顾一切甩下提包开始跑起来,即便旁边的路人全部看着他张开了嘴,他想,他们必然已经堕落,才会如此享受撒旦的光。他现在只想逃脱,逃回故乡的银杏树下,逃回水坝里——让他跳进水坝里他此刻都乐意。
但下一秒,有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他是不是聋了,他突然这样想。他不知道聋具体是什么意思,只记得在很久远的过去似乎记忆深处一直停留着这个词。他突然觉得受到了莫大的讽刺,他觉得这个世界在故意挖苦他,故意把他的光芒熄灭让后告诉他世界遍地是灯塔而不需要他的存在,他灵魂深处爆发出了一种巨大的东西——既不是恨,也不是害怕,他觉得那是力量,那是超越水坝开闸的力量,但是这一刻,他又感受到了温暖,那股力量似乎帮他点亮了他的灯塔。他笑了。他想,只要他也成为发光的灯塔,这片夜空也一定会更亮一点,再亮一点。"原来这里的灯塔是没有声音的啊",他对自己说。